我們居住的環(huán)境非常好,門前是一塊三十米見方的草坪,草坪的對面和右邊是兩座同樣的小樓。幾座小樓和左邊以籬笆果樹相隔的私人住宅區(qū)將草坪半封閉起來。
與對面的小樓一街之隔,是一座小山。小山從頭到腳厚厚的披掛,夏季令人神清氣爽,冬季給人注入勃勃的生機,秋季更帶給人五彩的詩意。
住了幾個星期,最突出的感覺是靜,無論白天晚上,竟聽不到人聲。慢慢兒和對門兒鄰居老太太熟了才明白,原來這三棟樓住的都是老人,大都是36年前剛建好時就搬進來的,我們是一戶朝氣尤在的后來人!岸嗝垂陋毧蓱z的老人!”我心里充滿了同情。望著院子里如茵的草坪,兩根孤獨的秋千,和那個因長期閑置甚至生出了稀稀拉拉小草的沙坑,我似乎看到小女兒像只歡樂的花蝴蝶般在那嬉戲,聽到她發(fā)出陣陣銀鈴似的笑語,不經(jīng)意中又瞥見窗戶背后一張張皺巴巴的臉開成了朵朵菊花!暗戎,這兒很快就會充滿歡聲笑語,充滿生機。”
兩個月后女兒來了。從此院子熱鬧起來,原來一成不變的風(fēng)景畫變得有聲有色,成了花樣翻新的電影?蓻]想到,和鄰居老頭兒老太太們的另一種矛盾也隨之開始(我說“另一種矛盾”,言外之意,在此之前就存在其他矛盾,后面再敘)。
因為女兒來了,我加強了和其他有孩子的朋友的聯(lián)系,每兩三周請人來玩兒一次,大人聊天,孩子們也有了玩伴。事情就出在孩子們的開心一刻。
一天下午,朋友帶著一兒一女如約而至。孩子們見了面,立刻歡欣雀躍,嘰嘰喳喳擁進了女兒的小屋。我在客廳給朋友放我回國時錄的像。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忽然門鈴聲大作。我急忙去開門,只見門口站著怒氣沖沖的對門兒的老頭兒。此時,孩子們已聞聲而來,個個睜著驚恐的眼睛怯怯地盯著他。
“我以為您不在家呢。您沒聽見嗎?都快翻天了!”老頭兒因憤怒,臉上的肉橫向地鼓著跳著。
“對不起,他們怎么了?我們在客廳看電視,沒注意!蔽遗阒⌒牡男δ樥f。
“怎么了?樓板跺得震天響!這兒是居民房,不是馬戲團!”
我又是一連聲地對不起,請原諒,并保證再不會鬧了。老頭兒這才氣哼哼地走了。我關(guān)上門轉(zhuǎn)過身問女兒,她卻已是淚水漣漣,那兩個孩子也早已嚇得呆呆的了。女兒哭兮兮地說,他們剛才玩兒“馬戲”,訓(xùn)練“狗熊”從椅子上往下跳。我沒批評他們,只是建議他們?nèi)ピ鹤永锿鎯骸P南,老頭兒也太小題大做了,又沒把他家窗子砸了,至于那么氣勢洶洶嘛!
其實,算起來,對門兒老頭兒老太太一家是幾個月來和我們相處得最融洽的一家。主要是老太太,每次碰面,總要和我聊幾句,剛過去不久的兒童節(jié),她還給了女兒一袋禮物,我們家的花瓶里也還插著她種的花兒呢。
第二天,老太太摁響了我家門鈴。我心里惴惴的,我這人吃軟不吃硬,老太太平時對我們好,倒讓我們不知如何和她相對,更無法義正詞嚴地捍衛(wèi)自己。老太太還是和顏悅色,可說的話我卻不愛聽,更是一百個不相信。她說,幾十年前,這院子里有十幾個孩子,可從沒那么鬧過。在院子里孩子們也是大吵大叫的,可一回到家就都安安靜靜的。我問:“如果連著下幾天雨或冬天,孩子們不能在外面玩兒呢?”“那就在家畫畫兒,擺擺積木,大人給講講故事嘛。我的三個孩子都是這么長大的!蔽业呐笥褌儯銈兿嘈艈?你們幼年時,作過幾日這樣的乖寶寶?和兄弟姐妹鄰居二丫頭大小子一起在家玩兒時,大家都是那么輕言細語友愛第一嗎?老實說,小時候我沒作過幾天好姐姐,我和弟弟是在爭吵,甚至拳腳相加中一起長大的,沒少讓父母煩心。
況且,瑞士的清規(guī)戒律雖多,我卻知道,白天鬧鬧還是無傷大體的,其他幾家中國人就沒我們這種遭遇,而其中三家還有兩個更為活潑的孩子。
然而她家老頭兒有心臟病。出于人道主義,從此我很少邀請朋友帶孩子來玩兒。女兒的同學(xué)來玩兒,也是每次只來一個,來后我總是千叮嚀萬囑咐。
這樣過了一年多,大家相安無事,直到女兒去年過生日請全班六個同學(xué)來玩兒,又驚動了老頭兒。其實那時,我已將鄰居守則爛熟于心,無奈孩子們吃蛋糕時我無法將她們趕到院子里,而當(dāng)兩個特別活潑的孩子吃得興奮無比比試起了嗓門兒的時候又控制不住她們,終于又引來了老頭兒久違的門鈴聲。一打開門我就忙不迭地先道歉。老頭兒不等我說完就說:“我知道沒璐璐(我女兒)的事,璐璐是好孩子。是你吧?”他指著擁出來的一群孩子中的那個厲聲問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懂,你爸爸媽媽沒教過你嗎?”
“不,不是她,她很老實!笨粗呛⒆芋@恐的樣子,我忙替她辯解。事實上,她是一群孩子中最老實又最小的一個,這回卻吃了個大的虧。
“今天是璐璐的生日,所以她請了幾個同學(xué)來玩兒,請您多包涵!蔽艺f。
大概老頭兒也意識到自己太過分了,畢竟一個孩子每年只有一個生日,這天總該能盡盡興的。
原來還以為,女兒來了能給老人們帶來點兒歡聲笑語,帶來生氣,沒想這兒的老人要的是安靜和一成不變的生活,盡管他們也孤獨,甚至抑郁。據(jù)說,在冬季,很多老人整日整日地點著蠟燭,以燭光營造一片小小的溫馨,驅(qū)散心中的凄涼孤苦。但他們卻不愿讓孩子以清朗無邪的歡笑在他們干涸的心中注入一汪春水。瑞士的孩子很少由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帶,恐怕這也是原因之一吧。兒女每周帶著孫兒孫女來玩兒一次還行,多了他們嫌煩,哪怕是自己的親骨肉。
下個月,我們樓下的孤老太太要搬走了,新住戶是一個中國小伙子。上周我和對門兒老太太在走廊相遇時,她說起此事。她說她很難過,他們一起住了36年,從未紅過臉。我沒說話。“當(dāng)然,你們要走的話,我也會難過。”她馬上又加了一句,“聽說新來的是個中國人,他們有孩子嗎?”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等待的緊張。她緊張什么呢,她自己不是也生養(yǎng)過三個孩子嗎?!
因為洗衣服,我和另一個老太太沒少發(fā)生沖突。我們這棟樓有六戶人家,大家共用一臺洗衣機。每家兩周輪一次,每次洗兩天,星期天休息(瑞士的星期天是真正的休息日,不光商店關(guān)門閉戶,就連干家務(wù)活兒也需小心著點兒,不得礙人耳目。比如不能洗衣涼衣,不能吸地,不能在花園里干活兒等等)。我們是星期五、星期六洗。
記得第一次洗完衣服的那個星期一早上,我正忙著給女兒準(zhǔn)備早飯,門鈴丁丁冬冬地響了。我打開門,探個腦袋出去,只見旁邊單元的一個老太太在樓下抻著腦袋叫我:“請您下來一下兒!”我不知自己用那一套洗衣設(shè)施哪兒犯了規(guī),連忙下去。她帶我到洗衣房,指著不銹鋼的洗手池說:“您用了以后沒把水跡擦干,您看,到處都是水印子!蔽颐φf:“對不起,我不知道要擦干,我現(xiàn)在擦吧!蹦遣讳P鋼水池得擦得光可鑒人,我擦得很辛苦。一邊擦我一邊想,這些老太太也是吃飽了沒事兒干,這水池子一不當(dāng)飯碗二不當(dāng)鏡子用,有必要擦得那么亮晃晃的嗎?!無奈自己是外來戶,也只有照著人家的老規(guī)矩辦。
沒過幾周,門鈴又被老太太摁響了,這回是洗衣機里還有幾根黑頭發(fā)。聽著老太太的嘮嘮叨叨,我不勝其煩。洗衣機里有幾根頭發(fā)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兩根頭發(fā)都受不了自己買一臺呀!你看得見的是頭發(fā),看不見的還多了去呢!比如,你知道我每次最后一鍋洗的是什么嗎?衛(wèi)生間的馬桶蓋套子、馬桶墊子,還有丈夫每周打球時指定穿的浸透了無數(shù)臭汗的球衣,當(dāng)然我不能把這些話劈頭蓋臉地甩給她,而是什么都沒說,撿了頭發(fā)就走。
跟她類似的交道總共不下五六回,以至每到我洗完衣服的第二個星期一,心里就有一點兒惴惴的,等著門鈴響,矛盾的焦點集中在頭發(fā)上。不知是老太太眼睛格外地好,還是因為我打掃總是在晚上,燈光昏暗,抑或是我又該換眼鏡了,在涼衣服的地上她常能有所發(fā)現(xiàn)。她似乎對黑頭發(fā)深惡痛絕,每次都要特別強調(diào)。
后來,她倒不摁我的門鈴了,而像是時刻恭候著我。一次,我去地下室推自行車,剛下去,就被她叫住了。我已經(jīng)煩透了,早沒了當(dāng)初的低眉順目。
“怎么了?”我毫無表情地問。
“地上全是黑頭發(fā)!”她說。
“不可能!蔽疫呎f邊跟著她進了晾衣房,“哪兒呢?”
老太太弓著背圓睜雙目從門走到窗,又從窗退到門,終于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兩根頭發(fā)。
“這兒呢,您看!”她發(fā)出勝利的呼喊。
“另外呢?”我不動聲色。
老太太重又勾下腰,努力發(fā)掘。功夫不負苦心人,她還真又有所發(fā)現(xiàn)。
“這才五根,還有呢?”我仍不動聲色,暗暗覺得好笑。
“反正還有。每次我洗,我總是……”
“先仔細檢查一遍地上。”我搶過她的話說。
“不是,我總是打掃得干干凈凈。”聽了我如此不友好的話,她倒不生氣!澳忝看蜗匆路,地上有渣子嗎?”她又問。
“不知道,我從不檢查,一兩根頭發(fā)不妨礙我!蔽依淅涞卣f。
“希望你以后打掃得認真一些!彼f。
“我盡力吧,不過我哪次都很認真!
話雖這么說,從那以后,我又加強了措施。每次拖地都把女兒帶上,我拖(干拖)一排,她跪在地上跟著檢查一排,還確實每次都有落網(wǎng)之?dāng)场?/p>
從那以后,老太太再沒找過我的麻煩。謝天謝地!
我有個朋友,不幸也與一個有潔癖的老太太為鄰。晾衣房、洗衣房老太太都要用吸塵器吸,不僅自己如此,還要求大家都身體力行,搞得她苦不堪言。
大概這是瑞士老人的通病,閑來無聊,便一遍又一遍地打掃收拾。如果一棟樓以老人為主,則公共設(shè)施都因此受益。去年我們那臺洗衣機壞了,來換洗衣機的人聽說那臺嶄新的洗衣機辛勤工作了16年,吃驚得直翻眼睛。
我們對門那棟樓有一對老頭兒老太太,給我的感覺是每天都在做衛(wèi)生大掃除。老太太似乎永遠帶著一條大圍裙,不停地在陽臺上進進出出,晾晾壓箱子的老衣服,抖落抖落拍打拍打小地毯上的灰,搬運點兒花花草草什么的;老頭兒則大掃帚不離手,家里沒有用武之地,就房前房后地轉(zhuǎn)悠。也是,要不然他們干嗎呢?
我們樓下的孤老太太活得比較出世,每天一兩趟地往教堂跑,祈禱仁慈的上帝指給她一條入天堂的金光大道。她的心似已不在今生,念念只想著光明的來事。
孤老太太對門是個孤老頭兒,他最忘我最充實的時光是在酒館度過的。他也不喝什么烈性酒,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啤酒,每兩三周必大醉一次。有一次,我有事摁他的門鈴,等了半天沒動靜。我對門兒的老太太聞聲出來告訴我,他又喝醉了,已在家躺了兩天。他有病,醫(yī)生勸他戒酒。但醫(yī)生說醫(yī)生的,他永遠依然故我。也是,酒已是他生活中的享受了,不喝酒,他還有絲毫的快樂嗎?況且,一醉解千愁。雖說他倒不一定有什么愁,卻有著太多無可填充的時間。醉臥床塌,忽兮恍兮,懵懵懂懂之間,一兩天就過去了,輕輕松松就解決了長日難熬的問題,豈不是一箭雙雕,快哉,幸哉!死有何懼?
仔細想想,覺得瑞士老人的種種毛病也好,不幸也罷,說來歸齊,似乎都是緣于一個“閑”字,閑極無聊之“閑”,非悠閑之“閑”也。都知道瑞士有“世界的花園”之稱,可有誰想過,很多奇花異卉的種子原來卻是閑極無聊的孤獨。公寓陽臺上的紅花綠葉,別墅花圃里的姹紫嫣紅,有幾株不是出自孤寂的老人和家庭婦女們的手呢?看來,一個國家有一定數(shù)量的閑人并非壞事,當(dāng)然,這些閑人一定得是不愁吃穿的有閑階層。不愁吃穿,便不會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因素;閑來無事,就想發(fā)揮發(fā)揮過多的能量。種花一來打發(fā)了無聊的時光,二來還美化了生活,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我同情瑞士老人的孤獨,贊美他們的勤勞,卻不滿于他們的小肚雞腸。如果他們在辛勤勞動之余,學(xué)會用積極的方法豐富自己的生活,想必心胸會漸漸開闊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