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首府開封，有個(gè)李員外，生有一男一女，兒子早已娶妻成家，只是女兒翠蓮還未許配人家。
翠蓮年方16，出落得如花似玉，針線家務(wù)、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諸子百家。賦詩(shī)填曲無所不通，只是生就的快嘴快舌，心中有什么話就明白說出，不會(huì)有半點(diǎn)含糊。
一日，媒婆王媽媽上門來說親撮合。
李員外同意把女兒許配給城中張員外的第二個(gè)兒子張狼。兩家門當(dāng)戶對(duì)，只待選擇吉日良辰成親。
眼看吉日臨近，李員外與夫人滿面憂愁，私下商議：女兒各樣都好，只是心直口快，到了婆家，若得罪了公婆姑嫂人等，便如何是好。必須好好吩咐翠蓮才是！ 老夫妻叫來女兒關(guān)照道：“因?yàn)槟憧诳烊绲�，只怕到婆家多言多語(yǔ)，失了禮節(jié)，惹人見怪。你以后凡事千萬少作聲，切記切記！” 翠蓮聽完便道：“爺開懷，娘放意。哥寬心，嫂莫慮。女兒不是夸伶俐，從小生得有志氣。紡紗織布會(huì)裁衣，三茶六飯一時(shí)備。到晚來，能仔細(xì)，大門關(guān)了小門閉，刷洗鍋碗掩廚柜，息灶滅火進(jìn)房?jī)?nèi)。鋪了床，伸開被，點(diǎn)上燈，請(qǐng)婆睡，叫聲‘安息’出房來。如此服侍二公婆，他家有什么不歡喜？爹娘且請(qǐng)放寬心，舍此之外值個(gè)*！” 翠蓮還沒說完，李員外大怒，起身便要打她，夫人勸住說：“孩子，爹娘只因你口快才發(fā)怒。古人云：‘多言眾所忌’。到人家后切記謹(jǐn)慎言語(yǔ)！” 翠蓮說道：“曉得�！薄 ∮⑶耙惶�，翠蓮與左鄰右舍一一話別，哥嫂為翠蓮收拾打點(diǎn)妥當(dāng)。
一日勞累，大家早早安歇。李員外一覺睡到天明，便高聲問翠蓮道：“我兒，不知什么時(shí)候了，屋外天晴下雨？” 翠蓮一腳跨進(jìn)爹娘房中說道：“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聞，雞不啼，街坊寂靜無人語(yǔ)。若非四更時(shí)，便是五更矣。且待女兒擔(dān)水來，先把鍋兒刷干凈，燒些臉湯洗一洗，梳個(gè)頭兒光光的。哥嫂也該早些起，不要娶親的來了慌得腳不著地！” 翠蓮說完，轉(zhuǎn)身就去梳洗妝扮。不一會(huì)，又來到父母跟前說道：“拜告爹，拜告娘，蒸了饅頭有索粉，果盒吃食件件整。收拾停當(dāng)慢慢等，看看打過五更聲。我家雞兒叫得準(zhǔn)，送親的人從頭再去請(qǐng)，姨娘不來不要緊，舅母不來不要緊，可恨姑娘沒道理，說的話兒全不準(zhǔn)。昨日許我五更來，今朝雞鳴不見影。等會(huì)她進(jìn)門沒話說，賞她個(gè)漏風(fēng)的巴掌當(dāng)邀請(qǐng)�！薄 〉鶍尅⒏缟┞犝f，為免生枝節(jié)，就讓翠蓮向祖宗牌位拜別。
這時(shí)，只聽得門外鼓樂喧天，娶親車馬已到。于是家人 簇?fù)泶渖徤限I。
一路上，王媽媽不斷叮囑：“小娘子，你到公婆門前，千萬不要開口多說就好！” 不多時(shí)，就到了張員外家大門前，歇下轎子，一時(shí)鞭炮齊鳴，鼓樂高奏。
媒人王媽媽按習(xí)俗拿著一碗飯，掀開轎簾，叫道：“小娘子，開口接飯！” 只見李翠蓮坐在轎中大怒，說道：“老潑狗，老潑狗，叫我閉口又開口，真是胡言亂語(yǔ)媒婆口。方才跟著轎子走，吩咐叫我休開口，如今轎子到門首，怎的又叫我開口？莫怪我今罵得丑，媒婆真是白面老母狗！”
翠蓮的一番言語(yǔ)，惱得王媽媽沒喝一滴喜酒，一溜煙地甩手走了，也不管翠蓮下沒下轎，拜沒拜堂。
大家顧不得，也只能簇?fù)硇氯说搅颂们�，拜見公婆，和家里人一一見面�?br> 拜堂后，送新人入洞房，按照風(fēng)俗行“坐床撒帳”的儀式：張狼在前，翠蓮在后，陰陽(yáng)先生捧著米麥?zhǔn)蚨沟任骞�，跟隨進(jìn)入房中。
新娘坐床，陰陽(yáng)先生抓把五谷，邊撒邊唱，無非唱些吉利的話語(yǔ)。
但未等陰陽(yáng)先生撒帳完畢，只見翠蓮站起身來，抄起一根面杖，在陰陽(yáng)先生的腰間狠狠地打了兩面杖，罵道：“撒甚帳？撒甚帳？東邊撒了豆兒，西邊米麥滿床上，仔細(xì)思量像甚樣？公婆性兒若莽撞，只說新婦不收拾。丈夫如是不體諒，要怪娘子邋遢相。你可快快走出門，饒你幾下?lián){面杖�！薄 ∧顷庩�(yáng)先生被打，逃出房去了。
張狼大怒道，“千不幸，萬不幸，娶了這個(gè)潑辣的快嘴婆。
‘撒帳’這個(gè)儀式可是自古就有的，怎的讓你攪和了呢？” 翠蓮便說：“丈夫丈夫你休氣，聽奴說得是不是，想起剛才那人就生氣，他胡亂把豆麥撒滿地。你不叫人掃去，反說奴家不講理。假如你真的惱我生了氣，連你一起趕出去，閉了門，獨(dú)自睡，晚起早眠隨心意。阿彌陀佛念幾聲，耳旁清靜真愜意�！薄 埨菬o可奈何，只能獨(dú)自往喜筵上敬酒去了。到了夜深席散，客人都去了，張狼才進(jìn)得房中，見翠蓮已獨(dú)自睡了，也就不敢作聲，將就縮在一邊睡了。
天明以后，婆婆在門外叫道：“我兒，你可叫娘子早早起床梳妝，快到外面收拾！” 翠蓮聽得說便應(yīng)聲說道：“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換了舊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樣果子各樣裝；豬是豬，羊是羊，莫把鮮魚攪白腸；酒是酒，湯是湯，腌雞不要混臘獐。眼下天氣還算涼，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齊的，三朝還要請(qǐng)姨娘。要是親戚吃不了，剩與公婆慢慢嘗。” 公婆聽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待要高聲責(zé)罵，又怕鄰居笑話，只得忍氣吞聲。
到了第三日，親家李員外夫人來張家“完飯”，婆婆把翠蓮打先生、罵媒人、趕丈夫、毀公婆，一一敘述。
李媽媽聽后，羞愧滿面，只得到女兒房中埋怨。
翠蓮便說：“娘親娘親休吵鬧，聽我一一細(xì)稟告，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三日媳婦要上灶，吃飯無湯把水泡。母親今日初來到，就把話兒來訴告，不問青紅與白皂，一味責(zé)怪奴胡鬧。婆婆性兒不大妙，說的話兒惹人跳。我的性兒也不弱，不要真的惹我惱，我就尋條繩兒一吊，這條性命問她要！” 李媽媽聽女兒這么說，又不便高聲痛罵，氣得菜也不吃，酒也不喝，別了親家上轎回家去了。
大伯張虎在旁看不過，便對(duì)張狼說：“你不聞古人云：‘教婦初來’，雖不至于要你打她，但也要早晚訓(xùn)海。再不然，就去一一告訴她那一走了之的老虔婆知道！” 翠蓮接口就說：“阿伯真的愛把閑事管，我又不曾碰著你飯碗。媳婦雖是話兒多，自有婆婆與丈夫。我娘不曾沖撞你，如何罵她老虔婆？等我滿月回門去，到家告訴我哥哥。我哥性兒烈如火，那時(shí)叫你認(rèn)得我。巴掌拳頭一齊上，讓你旱地烏龜沒處藏！”
張虎大怒，走上前要張狼去打翠蓮。
張虎妻子施氏趕快上前拖住，說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什么事？” 姑娘在旁看著聽著，就來到母親面前說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盡著她放潑，像什么模樣，被人家笑話！” 于是，張媽媽站起，向翠蓮說道：“虧你是才來我這三日的媳婦，若做了二三年媳婦，我家大小都開不得口了！” 翠蓮便道：“婆婆休得沒主見，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太任性，母親面前少言論。本是一派胡亂言，誰(shuí)知老蠢聽得便就信。言三語(yǔ)四把我傷，說的話兒不中聽。我若有些長(zhǎng)和短，不怕婆婆不償命！” 張員外聽翠蓮說了這些，便大怒說：“女人家須要溫柔穩(wěn)重，說話得體，方是做媳婦的道理。哪曾見這樣快嘴的婦人！” 翠蓮立即應(yīng)道：“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你兒媳婦既不蠢，你兒媳婦也不傻。從小生來性剛直，話兒說了心無掛。公婆不必討厭咱，寫張休紙萬事罷。我不愁，也下怕，雇頂小轎回去罷。不招婿，不嫁郎，不搽胭粉眉不畫。上下穿件縞素衣，侍奉雙親度日罷。記得幾個(gè)古賢人：張良刺文通能說話，曹植楊修也不差，蘇秦張儀說六國(guó)，晏嬰管仲說五霸。這些古人能說話，齊家治國(guó)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說話，將我口兒縫住吧！” 張員外道：“罷，罷！這樣媳婦，久后必?cái)拈T風(fēng)，玷辱祖上！”便叫張狼，“孩子，你將妻子休了吧！我別替你娶一個(gè)好的�！薄 〈渖徛牶�，接著說道：“公體怨，婆休怨。丈夫不必苦留戀，大家各自尋方便。快將紙墨和筆硯，寫了休書隨我便。不曾打公婆，不曾罵親眷，不曾欺丈夫，不曾兩鄰串，不曾偷人財(cái)，不曾被人騙，操勞家務(wù)會(huì)書算。今朝隨你寫休韋，搬去嫁妝莫要怨。手印縫中七個(gè)字：‘永不相逢不見面’。恩愛絕，情意斷，鬼門關(guān)上若相逢，別了臉兒不相見！” 張狼只得寫了休書，兩邊摁了手印，叫人抬了嫁妝，一頂小轎把翠蓮和休書送到李員外家。
父母與哥嫂都埋怨翠蓮嘴快不對(duì)。
翠蓮上前說道：“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女兒不是自夸獎(jiǎng)，從小生來志氣廣。今日離了張家門，是非曲直休要講。不是女兒牙齒癢，挑描刺繡能織紡。大裁小剪我都會(huì)，漿洗縫補(bǔ)不說謊。劈柴擔(dān)水與下廚，就有蠶桑也會(huì)養(yǎng)。我今年小正當(dāng)時(shí)，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閑人自眼看，就拿巴掌給他臉上賞。” 李員外和媽媽道：“罷，罷！我們兩人也老了，管不得你，只怕有些一差二誤，被人恥笑，可憐！可憐！” 翠蓮便說：“孩兒生得命里孤，嫁了無知蠢丈夫。公婆厲害猶自可，怎當(dāng)姆姆與小姑？我若略略開得口，便去挑撥公婆怒。且是罵人不吐核，動(dòng)腳動(dòng)手便來拖。生出許多無根話，就寫休書休了奴。指望回家圖自在，豈料爹娘也怪我。夫家娘家住不得，剃了頭發(fā)做尼姑。身披道袍掛葫蘆，手中拿個(gè)大木魚。頭兒剃得光光的，那個(gè)不叫一聲小師姑�！薄 ≌f罷，卸下濃妝，換了一身布衣服，向父母合掌行禮拜別，轉(zhuǎn)身又向哥嫂告別。
哥嫂說：“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 翠蓮便道：“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們才方便。古人說得好：‘此處不留有留處’。離了俗家門，便把頭來剃。四海便是家，何必明音寺？散淡又逍遙，卻不自在了！” 翠蓮自此便削發(fā)為尼，出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