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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老家的小院子里,有一棵比我小九歲的梨樹。梨樹每年春上都安靜地綻放滿樹的白花,而后落英遍地,青油油的果子悄無聲息地生長。十幾年了,經(jīng)歷了親人亡故,小院荒蕪,那棵梨樹沒有絲毫的頹然和衰老,它像一個堅定的信念,一年一年,把繁花和果實舉上枝頭。那是母親的樹。
母親的一生很短暫,只活到三十一歲。然而生命并沒有因為其自身的短暫而忽略了往其中添加苦難。在短暫生命的前二十九年,母親幾乎經(jīng)歷了平常人由生到死整整六七十年的磨難,所以她才會在三十一歲的年紀故去,帶著對幸福的向往和滿腔的遺憾。
我的外祖父是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浪子。他在四十歲的時候用兩間破草屋收留了一個從外鄉(xiāng)來討飯的瞎眼女子,一年后便有了母親。聽母親說,外祖母雖然眼瞎,但她看上去是慈祥的,溫和的,她的身段也是纖細的,跟村里那些女人不一樣。但外祖母只為外祖父生了母親一個孩子。母親是女孩,這不符合農(nóng)村人的養(yǎng)育觀念。
在外祖父的責(zé)罵和毆打中,母親長到十一歲。外祖母在那一年亡故了。母親說,外祖母很早以前就有肝病,后終于發(fā)展成了肝癌。有無數(shù)個夜晚,外祖母肝病發(fā)作,在床上蜷成一團,母親就抱著外祖母的身體落淚。一陣病痛過去,外祖母把母親摟在懷里,叫著她的小名說,趕明兒我死了看你咋辦哦。母親就忍不住放聲慟哭。
外祖母死在鄉(xiāng)衛(wèi)生所里。那是四十幾年前的一個冬天,那時候的冬天比現(xiàn)在要冷得多。外祖母已經(jīng)病入膏肓,每當病痛發(fā)作都忍不住兩腳往床頭的墻壁上踢蹬,發(fā)出沉悶的鈍響。仿佛踢開了這四壁的束縛就可以進入一個無痛的世界。多年來,母親站在外祖母的刺骨病痛面前無能為力,淚水和恐懼占滿了她的整個童年。
外祖母生命的后一個月在鄉(xiāng)衛(wèi)生所里度過。母親每天上完課得飛奔回家,做缺油少鹽的飯菜給外祖母送去。她穿著外祖母縫制的粗糙笨拙的棉衣棉褲,忍著孩子們的嘲笑和寒風(fēng)的呼嘯,走五里的山路去鄉(xiāng)衛(wèi)生所。母親說,有,也就是后,她受到了巨大的驚嚇,那她膽子極大,咒罵了鄉(xiāng)衛(wèi)生所里所在的大人。那是后給外祖母送飯,母親雙手抱著用舊棉襖包裹著的飯碗要走過衛(wèi)生所的院子,走向母親的病房。她很著急,沒有留意腳下。她說,當時只是擔(dān)心飯涼了,否則她肯定會繞開那處埋了"炸彈"的松土。那種土制的"炸彈"是用來炸野貓、狗獾之類的野物的,在那時很常見。母親說她被炸倒后只是驚得呆在了那兒,并沒有生氣。但衛(wèi)生所里的那幫人趕過來看見她并沒有受傷后,都為自己剛才的慌張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過于刺耳,于是母親委屈得放聲大哭,而后又咒罵了在場的所有人。母親一直罵一直罵,罵得那些人都紛紛回屋,關(guān)上了房門。是外祖母的叫喊聲平息了這場孩子與大人之間的紛爭。母親先聽見被病痛撕扯得四分五裂的聲音從外祖母的牙縫里迸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病房墻壁上一聲聲沉悶的鈍響。她哭著跑進去,又哭著跑出來喊醫(yī)生。那里的醫(yī)生只會用一種"止病藥",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杜冷丁"一類的鎮(zhèn)定劑。那次打過"止病藥"后,外祖母再也沒醒過來,她已真的步入一個無痛的世界了。
母親沒有再上學(xué),她從小學(xué)三年級的課堂上回家務(wù)農(nóng)掙工分,一直到二十歲。二十歲,母親嫁給了地主成分的父親。母親的想法是自己家里這么窮,還要帶上一個年邁的老爹,嫁到條件好點的家庭恐怕要時常受氣,只能嫁給不敢"亂說亂動"的"小地主"。但母親錯了。父親是一個脾氣暴躁而又不太講理的人,他從未顧及母親苦難的童年。在困頓的日子里,他也從未構(gòu)想過一家人相濡以沫的美好情形。摔東西、打人,是他對付困苦的慣用方式。母親常摟著我和妹妹說,她的命不好。
父親的死是一個意外。村里的人跟鄰村搶水,發(fā)生了械斗,獨獨死了他一個人。母親哭著說,這是命啊,這是命。父親的死讓我和妹妹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家原來是靠父親養(yǎng)活著的。
母親沒有再嫁,她已經(jīng)認命了。她說,她這輩子只將我和妹妹養(yǎng)大成人,便足夠了,她甘愿在那一刻去死。我那時候并未完全體味到母親這句話的含義,我一直把它單單理解成母親對我和妹妹的深愛。而今想來,話語里浸得滿滿的竟都是絕望。
那段日子我們一家三口都要忍受很多,忍受這個家里沒有一個男人,忍受粗重的活計、外人的眼光……是母親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著這個家。在我的想像中,我和妹妹是各坐在一個籮筐里,由母親挑著在生活的路上走著。我一直在擔(dān)心,母親究竟還能走多遠呢,她是那樣的勞累啊。
袁叔是在幾年后出現(xiàn)的。我竟然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他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禮物,由上天安排著出現(xiàn)在母親面前,陪她度過生命里的后兩年。也不知道母親經(jīng)歷了怎樣的說服,她接納了袁叔。沒有擺酒,沒有儀式,但從此我們家里多了一個男人。
我和妹妹常常把袁叔和父親相比較,結(jié)論是她比父親老,比父親和藹。對于前一點,其實是不確切的,因為我們是把當時的袁叔跟幾年前的父親比較,倒是后一點毋庸置疑。袁叔對母親,對我和妹妹都相當疼愛。母親當時已經(jīng)結(jié)過扎,有袁叔主動對母親說不用解扎,有這兩個孩子就夠了。我看見母親的眼圈紅了。后來我想,母親當時肯定很想撲到袁叔的肩膀上大哭一場。但在初的一年里,母親和袁叔的相處是十分平淡的。
第二年母親的貧血癥突然變得很嚴重。去了幾趟縣城的醫(yī)院,拿了些藥吃,也總是時好時壞,常常暈得下不了床。那年正月,袁叔在院子正中栽下了一棵梨樹。他說,那是為母親種下的,等梨樹開花了,結(jié)梨了,母親的病也就好了。我和妹妹便隔三岔五地給梨樹澆水,盼著它開花,結(jié)果。但那一年梨樹沒有開花,只蓬蓬勃勃地發(fā)出了許多枝椏。我和妹妹很失望。袁叔說,等明年吧,明年它就能開出滿樹的花兒來。
袁叔信基督教。當時好像還不太有信教的自由,所以這是秘密,我初并不知道。后來母親也信起來了,是袁叔讓她堅信萬能的主能帶走她身上的病魔。他們祈禱時的神情無比虔誠,讓我相信在真的會有一個萬能的主,在屋頂上微笑著看著這一切。我們都盼著主能像電視里的觀音菩薩那樣顯靈一回。
盡管主終未能顯靈,母親還是在她生命的后兩年里經(jīng)歷了許多從前不曾奢望過的幸福和浪漫。我曾替母親和袁叔主持過西式的婚禮。那是在母親很嚴重的犯病之后,袁叔扶著她下床四下走動,門外恰有一隊迎新隊伍熱熱鬧鬧地經(jīng)過。袁叔突然說,我們倒是還未成親呢。母親很驚訝,說不是拿了結(jié)婚證了嗎?袁叔說,那不算,沒有儀式呢,F(xiàn)在再結(jié),給你沖沖病。于是袁叔叫我過去,給他和母親主持婚禮。這是一件十分好玩的事。我照著袁叔給的紙片念下去,依次向袁叔和母親發(fā)問。我問,袁叔,你愿意娶我媽為妻嗎?不論貧窮、疾病……我問,媽,你愿意嫁給袁叔嗎?不論……
現(xiàn)在想起那時候袁叔的鄭重表情和母親臉龐的紅暈,我意識到,在母親生命的后兩年,她曾渴望過而又幾乎絕望的幸福終于不可扼止地涌來了。盡管她病著,她一天到晚地犯暈,她的幸福還是那樣真實而可以觸摸。
母親挨到了第二年春天。梨花真的開了,談不上繁茂,但小小的一棵樹,枝枝椏椏地都開滿了,纖塵不染的潔白。那天夜里月光朗朗地照著,我起床撒尿,看見袁叔攙著母親在梨樹旁看梨花。刷刷的尿聲很清脆,我邊尿邊說,晚上看不清,明天白天太陽剛出的時候才好看呢。母親的聲音細若游絲,她說,小孩子不懂,進去睡。
第二天我搶在太陽出來之前起床,我看見紅艷艷的太陽照在潔白的花瓣上。但不知為什么,感覺真的沒有昨晚在月光下匆匆一瞥的好看。我跑去問袁叔,袁叔竟然坐在床邊落淚。母親走了。梨花開了,可母親還是走了。
那一年梨樹結(jié)下了十幾個梨,一直是青油油的,到秋后才慢慢變黃。我和妹妹都舍不得吃,我們知道,那是屬于母親的。我們把它摘下來放到母親墳前。袁叔靜靜地看著我們所做的一切,而后他靜靜地,把我和妹妹帶大了。
我一直都覺得袁叔是從天而降的,時間將他帶來,給了母親兩年的幸福,幫母親把我們帶大,然后時間又匆匆將他帶走。我們沒來得及報答他。惟有那棵梨樹一直留存下來,活得枝葉繁茂、青春不息。那是母親的樹。那是生命、愛、浪漫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