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我來到了俄羅斯圖拉州的托爾斯泰莊園。
這是我第二次來俄羅斯,聽說此次行程里有圖拉,我忍不住歡呼起來——上次我就想去圖拉,可是行程里沒有。
我一直想去看看托爾斯泰的家,也想象過很多次他的家,不恭敬地打個比方:仿佛那是我闊別已久、魂牽夢繞的老家。
果然很熟悉,前世今生般地熟悉。
儉素的地下室,靜穆的書房,似乎還有著淡淡體溫的樓梯扶手;透過窗戶向外望去,還有那一大片葳蕤清朗的蘋果園。
只有一樣出乎意料:那窄小得不可思議的床。我甚至覺得,如果躺在那床上,一翻身就會保不齊掉下來。
據說是為了禁欲。也就是說,床之所以這么窄,就是為了讓人躺著不那么舒服。
“你以為都像你們呀,在豪華席夢思上翻來滾去、物欲橫流的。要么人家怎么是托爾斯泰呢?”有朋友揶揄。
好吧,托爾斯泰就是托爾斯泰。
這窄小的床也讓我覺得親切起來,正如他早年的放蕩也讓我親切。
相比于四面光八面凈完美無瑕的神,我更愛犯過錯誤走過彎路做過蠢事的神,因為他來自于人,和我一樣的人的肉身。
《日瓦戈醫(yī)生》里那段話說得甚合我心:“我不喜歡正確的、從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們的道德是僵化的,價值不大。他們面前沒有展現生活的美!
走進一個很小的房間。窗簾低垂,陽光淡照。隨行的翻譯突然停下來,示意我們噤聲:“下面,有一份禮物,要你們用耳朵接收。”
禮物?用耳朵接收?
“你們要聽到的,是托爾斯泰的聲音——一百年前的托爾斯泰的聲音!彼f。
很快,墻角的留聲機被打開了。有雜音滋滋滋地傳來,我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
一個聲音出現了。
……
是俄語?英語?抑或是法語?都有可能,托爾斯泰精通十幾種語言?蔁o論是什么語言,我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一句也聽不懂。
可是我一直微微顫抖著,淚水盈眶。我面朝墻壁,背對著人,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神情。不,我一點兒也不是為此感到難堪和羞恥,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打擾我,在此時此刻。
我聽著他的聲音。是的,這是他的聲音。這是托爾斯泰,是他。
這聲音一點兒也不亢奮、激昂。它平靜、沉厚、蒼啞,甚至還有一些疲憊。聽著聽著,有孩子們稚嫩的聲音出現了。
翻譯說:“這是托爾斯泰在和莊園農奴的孩子們說話!蔽医K于確認:托爾斯泰說的是俄語。和這些孩子們說話,他當然要說俄語。
留聲機被關掉,我隨著人流向前走著,耳朵里依然回想著他的聲音。
快走出房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那臺留聲機——這是愛迪生1907年送給他的禮物。
感謝愛迪生,不然我不會覺得如此滿足——我最滿足的當然是托爾斯泰的文學,不過雖然他的文學是他的靈魂精髓,雖然他的文學是那么偉大、那么慈悲、那么溫暖,可是請原諒我這庸俗的人吧;在他的文學之外,我還是想親近一下他身體發(fā)膚的那一切:他的房子,他的衣服,他的床,他的蘋果園,他的墓地,他的照片和畫像,他的鞋子,他的啞鈴,他的鐘表,他的筆記本,他的聲音……所有這些都印證著他的塵世履痕,都印證著他和我一樣的人的肉身。
也因此,我如此珍愛他的聲音,不,也不僅僅是如此。他的聲音對我的意義絕不僅僅是聲音。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啊:他是父親一樣的人。
在他死后,“俄羅斯人感到自己成了孤兒”。這是托爾斯泰研究專家安德烈的話吧。
而高爾基也曾說過這樣的話:“只要這個人還活著,我在這個世上,就不是一個孤兒!
他是俄羅斯人的精神父親,也是我的——作為一個少年失父的人,這么多年來,我在物質層面早已經自足,精神上卻一直都在尋找父親。
托爾斯泰是我最早確認的精神父親,大父親。
是的——相比于這個大父親,很幸福的是,我還有一個小父親。在認定了他之后,我請求他認養(yǎng)我的心靈。
我對他重述了一遍高爾基的話,然后說:“你對我的意義亦如是!彼聊艘粫䞍,以最簡潔的一個字作了應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