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顫抖的手
父親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特別是在吃飯時，父親把筷子伸過去夾菜，筷子卻不由父親控制，隨著父親的手在碗邊抖動，擊打出零亂的聲響。而父親此時不得不伸出左手，握住不停抖動的右手，方能夾住菜。通常這時候，都是母親和我們把菜夾到父親的碗里。
這不就是“帕金森”病嗎？我對父親提及時，父親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說：“我這手抖的，是舀紙落下的毛病，不礙事。你想，我的手成天浸泡在舀紙的水槽里，能不落下點(diǎn)小毛病嗎？！”
我無語。舀紙是父親一生的事業(yè)，是父親的幸，也是父親的不幸。父親用舀紙成就了他的一生，更成就了我們的現(xiàn)在。父親用舀紙消耗了他的一生，最終成就的仍是我們的現(xiàn)在。我常想，要不是父親，要沒有舀紙這項(xiàng)作業(yè)，單靠種地，我們一家所經(jīng)歷的艱難要遠(yuǎn)比經(jīng)歷著的還要艱難。盡管舀紙的那些歲月對我們一家來說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惡夢，盡管一想到舀紙，心里冷不丁又一陣寒顫。
就這樣，父親把他的一雙手交付給了舀紙的水槽，交付給了摻和仙人掌水并殘留有石灰石的舀紙水。試想，一雙常年浸泡在仙人掌水混和殘留有石灰石的舀紙水里的手怎能不顫抖呢？
不過，現(xiàn)在父親有更好的治療方法：在吃飯之前，先喝一杯小酒。吃飯時手就抖得沒那么嚴(yán)重，筷子也就順從多了。
2、水聲浸繞的白天和傍晚
天蒙蒙亮，父親就起床，裹一支葉子煙燃上，腋下夾著舀紙的簾子，來到舀紙的槽子邊。
父親先把水放入槽子里，蹲在邊上抽完煙。然后站起身，開始了舀紙的第一道工序：打槽沔。就是雙手緊握一根竹棍（與雙手劃一葉槳類似），用力在槽子里劃出一圈圈弧線，直到將舀紙的料子分解了細(xì)得不能再細(xì)。頓時，槽棍在槽子里劃出的“嗡……嗡……”聲響徹整個村莊的黎明。這聲音厚重而沉悶，遙響而回旋，密集而單調(diào)，仿佛在訴說著某種遙遠(yuǎn)而亙古的傳說。可以說，我所生活的這個小村莊的黎明就是在這無數(shù)的槽沔聲中到來的，我無數(shù)的睡眠也是在這無數(shù)的槽沔聲中醒來的。
接著摻和上起滑刷作用的仙人掌水，父親便開始了舀紙。那是一個單調(diào)得不能再單調(diào)的動作，父親端著簾架，在槽子里一后一前再從頭到尾上一遍水，在兩到三秒的時間里即可完成一張濕漉漉的燒紙，然后再一張張疊起來，疊起來，到傍晚的時候，用榨把水一點(diǎn)點(diǎn)榨干，扛回家交給母親，母親又一張張把它牽開，通常是以20張為一刀，最后又由父親把它晾在樓板下的竹桿上，直到干燥。那時我們家的屋子里都掛滿了竹桿，竹桿上都晾滿了紙，看上去甚為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