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一所山村小學支教，班上有四十多名學生，大多住在距學校二、三十里路遠的山坳里。由于學校沒有學生宿舍，他們不得不天不見亮就從家中出發(fā)，然后急匆匆地往學校里趕。要是天氣晴朗，那還尚好，如果遇到下雨，山路打滑，那真是苦不堪言。但為了讀書，孩子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困難都能克服。
那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樣來到教室里清點人數，看見秦山月正趴在桌子上睡覺，我立刻走過去，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秦山月慌忙抬起頭，坐直身子。我見他面色慘白，額頭直冒冷汗，便關切地問：“秦山月，你怎么了?是昨晚沒有休息好，還是哪里不舒服?”秦山月小聲地回答說：“老師，對不起!我肚子有點疼�！蔽覇査骸疤鄣脜柌粎柡�，需不需要上醫(yī)院。”秦山月說：“謝謝老師，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了�！�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我發(fā)現秦山月越來越不對勁，他佝僂著身子，雙手緊緊地捂著肚子，面部表情都扭曲了。我不敢再耽擱，向學生簡單地交待了幾句后，就找了一輛農用車，將秦山月送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檢查說，可能是急性闌尾炎，但他不敢肯定，需要去縣城的大醫(yī)院作進一步的化驗和檢查。那時衛(wèi)生院的醫(yī)療條件十分落后，像割闌尾這樣的小手術也必須去縣里做。沒辦法，我只得馬不停蹄地帶著秦山月又來到縣人民醫(yī)院。
檢查的結果仍然是急性闌尾炎，雖然不是特別嚴重，但需要立刻做手術。由于秦山月的家離縣城較遠，加之事出突然，沒來得及通知他的家人，于是，只好由我暫時充當其監(jiān)護人。手術十分順利，基本沒有什么大礙，只要休養(yǎng)幾日就能康復出院。
傍晚時，我出去買晚餐，路過一家水果店，看見那里有火龍果出售，就順便買了三個。秦山月從未見過火龍果，他感到十分好奇，眼里放射出奇異的光芒。我知道他一定很想吃，便拿起一個，準備剝了皮給他吃。沒想到秦山月卻阻止了我，他懇求地說：“老師，我現在沒胃口，什么都不想吃，您先留著吧!我只想聞一聞，摸一摸�！庇谑�，我將手里拿著的那個火龍果放到秦山月的鼻子邊，他嗅了嗅說：“真香!”然后，他又用手摸了摸說：“真漂亮!”
第二天，秦山月的爺爺和奶奶帶著他妹妹來到了醫(yī)院。秦山月趕忙將放在床頭柜上的三個火龍果遞給爺爺、奶奶和妹妹，并對他們說：“這是火龍果，你們一定沒吃過，可甜，可香了!”爺爺和奶奶接過火龍果，慈愛地說：“孩子，你吃吧!我們不口渴�！鼻厣皆禄卮鹫f：“已經吃過了，這是專門給你們留的，你們就嘗一嘗吧!”
爺爺、奶奶沒有再推辭，他們剝開火龍果的皮，小口地吃了起來。立刻，屋子里飄散著一股火龍果的清香，秦山月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他問妹妹：“火龍果香嗎?”妹妹說：“香，我長大了一定要買很多很多火龍果給你們吃。”他又接著問爺爺和奶奶：“火龍果甜嗎?”爺爺和奶奶笑笑瞇瞇地回答說：“甜!我孫兒真是個好孩子�！�
后來，從秦山月爺爺、奶奶的口中我得知，秦山月的父親在他七歲那年的意外中去世了，沒過多久，他的母親因不堪生活的重負，也離家出走了，家中就只剩下年邁的爺爺、奶奶和比他小三歲的妹妹。
三年后，我?guī)е鵁o比的眷戀離開了那個小山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秦山月一家人。不過，我總是時不時地想起那三個火龍果，以及其中所包含的純真與深情。
七八年前，我放棄了留在城里的機會，主動要求到位于桂南六詔山深處的一所偏遠小學教書。物質條件雖然艱苦，但我的精神是愉快的。我喜歡這里質樸可愛的孩子、純凈的山山水水以及生機勃勃的動物和植物。
一天，我聽說村里有人捉了一只稀罕的猴子，準備賣到飯店，給客人作猴腦吃。我立即趕到那個老鄉(xiāng)的家里，反復給他做工作，說這是黑葉猴，國家保護動物，讓他放了�？伤J為山里人靠山吃山，捉猴子賣錢有啥不對?要把猴子帶走，除非買下它。我一咬牙，花了50塊錢買下了那只小黑葉猴。我想立即把它放生，但它太小，又受了傷，于是我精心給它調養(yǎng)。一個月后，它終于完全康復。我把它帶到山里放了，可它怎么也不肯走。后來它終于走了，我悵然若失。一個月后，它竟然又跑回來看我，我高興得流了淚。它已經長成了大猴，找到了猴群，但仍時�；貋�。沒它的日子，我也萬分牽掛。它非常聰明伶俐，有一種特有的靈性，比那些只會撒嬌的寵物強得多。慢慢地，我們的感情越來越深。它渾身毛色烏黑，我就親昵地叫它“小黑”。
就這樣過去了兩年多，小黑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不料，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卻降臨了。
那天，我專程趕往十幾里外的鄰村為一個生病的孩子補課。當時小黑正在陪我，于是我?guī)狭怂�。一路上，小黑在我身前身后跑來跑去，甭提多有趣了。它四肢細長，全身披著黑毛，干凈而有光澤，真像個小機靈鬼。
正在一條山谷里疾行，突然，跑在前面的小黑尖叫起來，并且對我手舞足蹈的。我大驚，忙四下里張望，一時啥也沒看見。驀地，我發(fā)現前方幾十步的一塊巨石后有兩個綠瑩瑩的亮點，那分明是野獸的眼睛!有一只野獸潛伏在那里。它們雖然隱蔽得極好，但聚光的眼睛卻瞞不了人。按理說，動物都怕人，聽見人聲早該躲得沒影了，可它為什么潛伏在那里?
我正在發(fā)愣，突然聽見一聲咆哮，一個橘黃色的影子從那巨石上一躍而起，向我們猛撲過來!啊，是一只兇惡的金錢豹!我立刻聯想起近村民老是丟家禽和牲口，有人發(fā)現是一只豹子干的，沒準就是它。大約是山上的野物太少了，似乎情有可原。但它膽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襲擊起人來了!
我深知豹子的厲害，急忙轉身就跑。但豹子跑得實在太快了，也就是幾秒鐘的功夫，只聽腦后一陣陰風，我一下子就被撲倒在地!極度混亂中，只覺豹子的大嘴向我迎面咬來。求生的本能使我拼死反抗，揮拳猛擊豹頭。但我的雙拳根本沒法和豹子的利爪和尖牙比，身上手臂上登時出現了無數血口。我再也頂不住了!
只覺豹子的大嘴狠狠咬向我的脖子，完了!孰料剎那間，豹子慘叫一聲，猛轉頭向后躍去，劇烈地扭擺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小黑正騎在惡豹的身上，雙爪在豹面上猛抓。豹子的一只眼睛竟然被抓瞎了。怪不得豹子放開了我。多么勇敢的小黑!它本來是可以獨自逃命的，卻冒死回來救我!
豹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吃了大虧，一時還無法脫身，惱羞成怒到了極點，不住奔跳翻騰。我急忙趁機往回跑了幾步，躲到了一棵樹后。我大喊救命，可這荒山野嶺的哪有人啊?
小黑經不住豹子近乎瘋狂的折騰，終于被甩了下來。正面交鋒它可絕不是惡豹的對手。果然在豹子閃電般的攻擊下，小黑無法抵擋，幾次要倒在惡豹的爪下，一時險象環(huán)生!我不住地驚叫，小黑一不行，我倆全得喪身豹口!多虧小黑急中生智，“噌”地蹦到了一棵樹上。我才松了一口氣。
孰料，豹子也會爬樹，大吼一聲，也爬上樹去。那棵大樹上頓時就亂成了一鍋粥，兩個影子竄來竄去，叫聲不斷。小黑到底比豹子更善于攀緣爬樹，沒讓豹子得著便宜，又跳到另一棵樹上去了。
豹子在樹上對著小黑怒吼幾聲，無法跳過去，只得先下了樹。它對小黑望塵莫及，又氣急敗壞地沖我跑過來。我大駭，想跑，可如何逃脫得了?豹子面目極其猙獰，大約要把所有的怒氣和殺機全傾瀉到我身上!
千鈞一發(fā)之際，小黑又尖叫著跑回來，在豹子身后挑釁*。豹子沖小黑大吼幾聲，想把它嚇跑，可小黑就是不跑。豹子怒不可遏，一陣風似地去追小黑。它大約也明白，不把小黑弄死，它也別想吃我。
小黑“噌”地竄到了一棵樹后，讓豹子撲了個空。它本來可以躍到樹上迅速逃離的，可是它沒有，竟在樹干間鉆來鉆去。好幾次豹子幾乎咬到了它的*，我驚得冷汗直冒。漸漸地，它們越跑越遠。我突然明白，小黑是故意的，目的是把豹子引開，好掩護我脫險!我激動得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這是真的嗎?小黑只是一只猴子啊!為了我，它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可我怎么能忍心一個人逃命呢?那我還算個人嗎?小黑給了我無窮的勇氣和力量。我不信我們齊心協力戰(zhàn)不勝惡豹!我揀起一根木棒，奮力追過去。
我發(fā)現小黑跳到一個小土包上，竟不再跑了。在地上亂抓亂搗起來。豹子見狀大喜，猛撲上去。小黑一躲，它們又廝打在一起。
突然，只聽“嗡”的一聲，如同地上起了一陣旋風，一團黑壓壓的影子瞬間把豹子和小黑包圍了!馬上傳來了豹子撕心裂肺的慘叫。它想跑，可那無數的黑點已幾乎把它覆蓋。小黑也未能幸免，被那風暴吞噬了!
我明白了，那是當地特產的一種野蜂，有人叫它“殺人蜂”，比北方大的馬蜂還大得多，體長足有六七公分。它們性情極為兇猛，若群起攻之，能把上千公斤重的野�；罨铗厮�。牛皮再厚也不頂用。它們堪稱亞熱帶叢林中的真正霸主。與普通蜂不同，它們的巢穴是建立在地上，像個土包。當地人對其敬而遠之，決不敢接近。誰膽敢搗毀它們的窩，它們一定讓誰瞬間滅亡!
小黑大概在樹上就發(fā)現了這個蜂窩，所以才把豹子引過去。它搗毀蜂窩，為的是激怒蜂群，和豹子同歸于盡!!
蜂群仍在擴散，我急忙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我的全身抑制不住地戰(zhàn)栗著，手死死抓進泥土里。淚水洶涌而出。小黑，我的好兄弟……
過了許久許久，一切終于平息下來，野蜂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回了窩。我悄悄摸過去，定睛一看，我馬上找到了小黑，它的身上滿布大紅包，身體因此膨脹起來。它似乎早預料到了這結果，神態(tài)是安詳的，它并沒有過于反抗，平靜地迎接了死亡。
再看那只豹子，明顯經過了垂死而激烈的掙扎，所以被蜇得更慘，一切都是徒勞的。它早已面目全非，無法用語言形容。我壯著膽走上前，把小黑抱起來。我已沒有淚水，只是緊緊抱著它。
我抱著小黑回到學校，馬上被送往醫(yī)院。臨行前我囑咐學生一定把小黑好好埋葬。傷好后，我向村民們講述了這一切。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說小黑簡直是天降的神猴，救了人，還弄死了惡豹，真是為民除害啊。
后來我離開了六詔山，但我一直深深懷念著義猴小黑，如同懷念一位遠在天國的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