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1) 我一歲多時,母親就去世了,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根本沒有母親的印象。我想知道母親是什么樣子的,就問奶奶,奶奶說:“你母親長得很漂亮,跟阿香的媽一個樣。”從此,我常常對阿香的媽出神,望著她,就像望著我的媽媽。 我叫阿香的媽做二嬸,其實她不是我的親二嬸,只是同村人,大家都習(xí)慣叫得親熱一些。二嬸對阿香很好,幫阿香編辮子,扎蝴蝶結(jié),漂亮極了。我說:“二嬸,你也幫我編辮子,扎蝴蝶結(jié),好嗎?”二嬸說:“我現(xiàn)在沒有空,過兩天吧。”我以為二嬸過兩天真的會幫我編辮子,扎蝴蝶結(jié),就準(zhǔn)備好扎蝴蝶結(jié)用的花布條,可是兩個月過去后,我的頭上依然只有一頭亂發(fā)。這使我更加羨慕阿香。 我差不多天天到阿香家去玩。她家院子里有一棵紅棗樹,紅棗還沒有熟,阿香就邀我偷紅棗吃。我說:“我不敢,我怕你媽打!卑⑾阏f:“我媽不在家!蔽艺f:“你媽不在家我也怕!卑⑾阆游夷懽有,就自己偷紅棗。紅棗樹上有很多刺,阿香上不去,就用棍子打,正打得起勁,二嬸就回來了。二嬸氣得破口大罵,揪住阿香,舉起巴掌就打。我想,這回阿香苦了,誰知,二嬸的手掌舉得高高的,落下來卻輕輕的,印在阿香的臉上簡直就是撫摸。阿香丟下竹棍,嘻嘻哈哈地笑著跑了。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二嬸也像打阿香一樣,輕輕地打我。她的手掌那么軟,那么溫柔。 第二天,我也像阿香那樣,用棍子打她家的紅棗樹。打得三四下,二嬸就從屋里出來了,她大罵:“小畜生,你竟敢偷我的紅棗!”我扔掉棍子,站著不動,等二嬸來捉我。二嬸抓住我,又高高地舉起巴掌。我閉上眼睛,等待她的巴掌輕輕地印在我的臉上?墒牵衣牭健芭摹币宦暣囗,左邊臉又辣又痛,嘴里又咸又甜,吐一口到地上,竟是紅紅的鮮血。 二嬸的一巴掌,使我一下子長大了,從此,我再也不做渴望母愛的白日夢! ⌒⌒≌f(2) 她患了肺癌,住了院,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后,醫(yī)生說她癌癥晚期,在人世間的日子,也就一個月了。起初孩子們?nèi)讨,不愿意把這消息告訴她,可越掩蓋她越懷疑,因為從女兒的眼睛里,她已經(jīng)讀到了她的病情。到她的男人真正把病情的真相告訴了她時,她倒平靜下來。死,她倒不怕,人早一天或晚一天,都要死的,這只是個早晚的問題。可目前,她不愿死,也不能死,因為她還放心不下她的男人:他不會做飯,不會洗衣,不會照顧自己,他有高血壓,連按時吃藥都不知道。 他就是這樣一個書呆子,幾十萬字的書,能寫;可連熱了減件衣服、冷了添件衣服都不會。這衣食住行,一切都得她操心。一次,單位要她去外地出差,她就去了三天,可回來,家里鍋、碗、瓢、勺都翻了天。大女兒在外地工作,生孩子的時候,她去了一個月,家里便去了電話,說老頭子高血壓病犯了,住了院,她急急忙忙地回來,到了醫(yī)院,據(jù)醫(yī)生說,老頭子這病,就是不按時吃藥鬧的。你看,她離開一天行嗎?她想,在她的有生之年,得教會他做飯、洗衣,按時吃藥,他知道自己照顧自己了,她再去死,到那時,她死也瞑目了。 在住院的日子里,本來醫(yī)院的飯菜很好,湯湯水水的都有,可她不吃,她要讓他送飯,讓他親自做了飯給她送來。她要吃他炒的菜、熬的雞湯,盡管他做得不好吃,她也要他來做。 他第一次送的小米飯,有點糊味了,她仍說好吃,好吃。他含著淚,看著她把飯吃了。 他每次送飯來,她都忍著疼痛,問他,衣服洗了沒有?藥按時吃了沒有?老頭點點頭。 老頭知道他的用意,便有意地穿上件新洗的衣服讓她看,她看了,那蒼白的臉上,便泛上一絲的笑。 女兒知道了,便說,爸爸的衣服我來洗,飯我來做。她說,還是讓你爸自己做吧,自己洗吧。你們上班,時間有限,再說,他自己會做了,我死了也放心了。 這些,老頭心里明白。 她在醫(yī)院里住了20余天,便出院了。回家來,他還忙著培養(yǎng)老頭的自立能力。他做飯,她親自看著他往鍋里添水,添幾碗水,放多少米,米熬到什么時候才好吃,她都告訴他,這是她平時的經(jīng)驗,她像一個老師教小學(xué)生那樣,耐心的細心的,看著他炒菜、洗衣,每天都提醒他吃藥…… 飯菜、洗衣,學(xué)得差不多了,可就是,那高血壓的藥,他總忘了吃。 她想,我還是不能死啊! 夜里,老頭躺在她的身邊,深情地說:“其實,做飯、洗衣,我早就學(xué)會了?晌抑,你總牽掛著我,就不離開我。有個心理學(xué)家,曾講過這樣的一個故事:二戰(zhàn)時集中營的人,自然死亡中毫無牽掛的占多數(shù),而那些牽腸掛肚的人大都活下來。我總希望你牽掛著我,始終不離開我……” 女人笑了,她因放心不下他,她竟然,熬過了預(yù)死期,一個30天,又一個30天,轉(zhuǎn)眼已過了五十個30天了,老天,竟然,讓她奇跡般地活下來! 小小說(3) 英子是一個孝順的女孩兒。 從英子八歲那年起,娘就常常給她嘮叨一句話:“你爹臨死時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千萬供英子念書! 英子一直聽到十二歲。 英子覺得耳朵里聽出了繭花,就對娘說,娘,俺早就知道了。 英子十二歲那年的夏天,英子要去鎮(zhèn)子上考初中。老師告訴她,中飯要在鎮(zhèn)子上吃,因為上午考數(shù)學(xué),下午考語文,回家吃是跟不上的。 早飯時,娘給英子烙了兩張白面餅,早飯讓英子吃一張,另一張給英子用白布包好,放進書包里,做英子的午餐。 娘破例沒再重復(fù)爹那句話,只是把一支紅桿的鉛筆放進了英子的書包,又給英子從鍋里拾出兩只雞蛋。 娘說,吃吧,吃好了去考! 英子望著兩枚抹了紅點的雞蛋,沒露出驚喜,心里反而沉甸甸的。這么珍貴的東西,自己怎么能獨個吃呢? 英子吃下一個,把剩下的一個遞給娘吃。娘不吃,又遞。 娘只好抓在手里,說我吃我吃。 英子是個好學(xué)的女孩兒。上午的數(shù)學(xué)考得順利。 中午,英子發(fā)現(xiàn)了書包里的紅桿鉛筆,她想我娘也真是的,給我塞支鉛筆干什么呢?答題是不用鉛筆的。 這樣想著的英子,打開了白布包。一張白餅,還有一只雞蛋。 英子瞅著抹了紅點的雞蛋,心里一陣酸楚…… 英子口里含著雞蛋,手里攥著那支紅桿的鉛筆。她腦里一亮,忽然一陣驚喜。眼淚花花的英子想,一支鉛筆兩個雞蛋,這不正是一個“100”嗎? 從此,娘的良好的祝愿,就永遠地刻在英子的心坎里。從初中到大學(xué),英子眼前總閃現(xiàn)著那支紅桿的鉛筆和兩只抹著紅點的雞蛋。 如今,英子的兒子也長到了八歲。 英子看著自己八歲的兒子,耳際常常響起娘的那句嘮叨話。她就試著把一支鉛筆和兩只雞蛋的故事講給兒子聽。 可是,兒子總是聽得一塌糊涂。他說,媽媽,午餐應(yīng)該是一塊奶油蛋糕和一包牛奶才對! 小小說(4) 黃昏,他走在公路上,慢慢地接近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村子,一間接一間的瓦房,房子的屋頂上冒出渺渺的炊煙,他熟悉,又感到陌生。 千萬可別碰著什么人,他自個嘟噥。遠遠地,他聽到后面有汽車駛來的聲音,他的心猛地一沉,慌忙低下頭,望著手里的塑料袋子。車,從他身邊飛馳而去,也不敢看是什么車。他感覺車上有很多雙眼睛不懷好意地望著他。 娘的,我可真倒霉!他不住地暗罵自己。一年前,他從這里出去,去到遙遠的廣州,夢想著什么時候帶著一把把的鈔票回來,讓吃了一輩子苦的爹娘美美地享福。但是現(xiàn)在他回來了,老實說,從他身上搜不出一整塊錢,連個像樣的裝衣服的包都沒有。本來,從縣城到家里的這條公路,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面的把村里的人拉到縣城,或者把去縣城趕集的人們送回村里,上車只要一塊錢。但是他從火車上下來的時候,身上連一塊錢也沒有了。他只好徒步沿著公路回家。 漸漸地,家更近了,他的心里也漸漸地充滿不安。因為自從修了這公路,沒有人再從縣城走路回家,每一個走路回來的人都會被別人笑,一塊錢也沒有。 可千萬別碰著什么人,他想。他不想被村里人碰到,他們一會說,啊,俊生你回來啦,怎么走路回來?那樣他會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匆匆地走,只要快一點進村口的分叉路口,就沒有人知道他是走路回來的了,他想。因為小面的都在這分叉路口停下,等人下齊了,再往前開。 再有四五十米就到叉路口了,他的心猛地跳個不停,趕緊做賊似地加快了腳步。走了十多步,叉路里突然冒出個人影,他看不清楚是誰。他的心“嘎噔”一聲,完了,他狠狠地跺腳、轉(zhuǎn)身,定住腳步,想往回走?戳丝刺焐q豫了,回頭看了看村口出來的人,那個正向自己走來,肩上還挑著副擔(dān)子。眼見挑擔(dān)的人越走越近,他急了,像熱鍋上的螞蟻。偏偏這時一輛面的從縣城方向駛來,他真的是進退兩難了,車?yán)镆苍S坐著本村的人。如果讓人家知道回到村口又不進家門,那怎么對得起年邁的父母?他狠了狠心,轉(zhuǎn)身朝村口走去。娘的,讓他說去吧,我走自己的路,他突然想起了這句時髦的格言。 挑擔(dān)的人慢慢地走近了,他看清楚了是同村的陳大嬸。他昂頭向陳大嬸走去,像即將走上刑場般。直到陳大嬸走到跟前,他應(yīng)了一聲,大嬸。他巴望她說會說,俊生,你回來了,怎么走路回來?那樣他就會對她說,哼!陳大嬸看了看他,啊,是俊生啊,你回來啦?快快快,吃花生,這是剛剛從地里收來的,說著,停下?lián),往他的手里塞了大大的一把花生? 他來到家門口,鄰居的小女孩嘴快,俊生哥哥回來了!門口出現(xiàn)了提著煙筒的阿爹、顫顫的阿娘。阿爹,阿娘,他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爝M屋,還沒吃飯吧,來,吃點飯,阿爹沙啞著聲音說。他來到飯桌前,捧起裝滿米飯的碗,眼淚一滴一滴地掉進碗里。他對自己說,終于回到家了。他猛地放下飯碗,趴在飯桌上狠狠地抽動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