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許多女人都喜歡張愛玲的文字吧。走進她的文字，如同進入千年古井。幽深，寧靜，只是深井冷清，寒意太盛，悲涼得讓靠近的讀者都不禁沉重。
高中時有一陣，隔壁文科班的女同學(xué)每次見了面都問：最近看了張愛玲的書沒有?好奇之余，去書店買了兩厚本。文字確有大家之風(fēng)，簡煉，華美，冷靜的張揚，浸透骨子里的悲涼。十多年下來，時常翻著卻一直沒有看完，也懼于這種悲涼不想看完。
張愛玲的文字總是于鮮活華麗中透著悲涼，她筆下的生活有時是一襲華美卻爬滿虱子的衣袍，有時如同她筆下的茉莉香片，鮮活的冒著陣陣熱氣，熱鬧的飄著淡淡香氣，喝下一口卻是濃濃的苦澀。而傾城之戀，該是這眾多苦澀的茶中較可口的一杯，或許更像紅茶，有著濃濃的香味，少了鐵觀音的苦味，香醇無澀，在寒冷的冬日是可以暖胃暖心的。
這一篇是張愛玲的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的以喜劇結(jié)尾的愛情故事，雖然透著蒼涼的質(zhì)疑和無奈的唏吁。秋日下午，啜一口清茶，又捧起這本多年前的舊書，翻到寫有“傾城之戀”的這一頁。一頁翻下去，再翻下一頁，如同翻動著張愛玲筆下的人生。突然想起在文字里老道深刻否定愛情的張愛玲在現(xiàn)實中卻還是中了胡蘭成的毒，成為低到塵埃里歡天喜地的一朵小花。低到塵埃里開出的花該是卑微而脆弱的，所以張的內(nèi)心應(yīng)該是非常柔軟的，本人也并不像她的文字中表現(xiàn)的那么練達老道，所以，所以這篇傾城戀事也許是比較接近現(xiàn)實中她的愛情背景和理想愛情吧。
沒有人懷疑張愛玲的文字是一朵艷麗到極致的花朵，它的光芒和神彩足以令其它的花朵黯然。她的文字像是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一場紛呈話劇，即便是其中的一兩句話，一兩個詞語所呈現(xiàn)的藝術(shù)火花和人生哲理也足以令人震憾，令人回想思索良久。傾城之戀也不例外，在張的描述下，這不是一場簡單的愛情故事，她以獨特的視角看著這場戰(zhàn)火之戀，以獨有的筆調(diào)在愛情的長線中編織著每一個展示人性的結(jié)，以人情刻畫世情。即便只把它當成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也不是不可以令人感動的。
多年前看過邵氏拍的黑白電影《傾城之戀》，文藝氣息太濃，臺詞經(jīng)典唯美卻不夠生活化，繆蹇人扮演的女主角平淡得有些木訥，柔順內(nèi)斂有余，嫵媚精明不足。流蘇流蘇，本就是一種漂亮的裝飾物，隨風(fēng)飄擺，不安份的，動蕩的，卻也是精致美麗的，引人遐想的。這樣的流蘇確是少了很多韻味。后來看陳數(shù)和黃覺的電視版《傾城之戀》，有幾分驚喜。電視版的要好看得多。少了文藝氣，多了電影中沒有演繹出的人物的精明和人物之間的曖昧。陳數(shù)也給白流蘇增添了一份嫵媚靈動和知性優(yōu)雅，外在的嬌柔風(fēng)情，內(nèi)心的迂回婉轉(zhuǎn)，都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沒有辜負我們這些看過數(shù)遍原著的觀眾。此劇后來拿了大獎，似乎在我意料之中。
淪陷一座城，成就一段情，這是一個足以打動世間女子的愛情故事。愛情的力量與傾城的力量擰在一起，又因為在一座城淪陷的出口處才找到愛情的活路，又怎能不讓人震憾。性格怪癖放蕩不羈的范柳原，對塵世的一腔熱血已隨摯愛洪蓮的香消玉殞而成為死灰，當遇到嫵媚優(yōu)雅卻會低頭的白流蘇時又確是動了真心。起初，不過是兩個平凡的男女，一個害怕失去自由的精明的有錢男人，一個經(jīng)濟不能獨立想抓牢一個男人讓自己一生無憂的聰明的離婚女人，在半明半暗中試探，走近，曖昧，各自獨立而各懷算計，互相吸引卻并未將真心交付對方。
然而，在香港淪陷之時，在特殊的時期兩人無所顧慮的我心換你心，兩心徹底靠攏。當范于戰(zhàn)火紛飛之中向白大聲求婚時，這種真心得到了最響亮的確定。這就是很多人所渴望的幸福吧，或者說是所渴望的愛情。一邊是戰(zhàn)火紛飛，一邊是兩不相棄，從此不必猜忌，從此一切了然于心，坦然相見。兩個人之間的絲絲溫情，在那一瞬間滿溢，從此時間成為永恒。那一瞬的美好讓讀者如我也感動和連流不已。很多人說白是幸運的，在當時那個年代，這種幸運更加明顯。幾乎是帶了一點女權(quán)主義色彩的幸運。
可是，我以為，愛情終究是一時一刻的產(chǎn)物，再震憾人心，再堅定與強大，也許，仍然與永恒無關(guān)。用超越時間來要求愛情，也是一種過度的索求。曾經(jīng)以為公園里牽手漫步的白發(fā)老翁和老嫗是因為愛情的力量才如此天長地久。生活告訴我們，并不是。清韻自生清歡，但即便經(jīng)歷過傾城之戀也未必可以相守到老。如果能夠相守到老，只有那種化學(xué)質(zhì)變的短期的兩情相悅也遠遠不夠。從現(xiàn)實而真實的角度來說，范柳原和白流蘇在傾城之際，執(zhí)子之手，成說生死之時，傾城之“戀”其實已經(jīng)到此為止。如同物理學(xué)中的能量轉(zhuǎn)換，機械能轉(zhuǎn)換為內(nèi)能，愛情之“戀”于其時已得到升華，以另一種感情而存在，成就了愛情之后的另一種幸福。這已經(jīng)是一種的結(jié)局，也是一種盛極而淡的規(guī)律。如同我們看著太陽東升西落，海潮潮起潮落的時候，會驚覺世間一切都一如尋常，從來都如此規(guī)律，不曾改變。
即使是這樣感天動地，曲折迂回才完成的愛情，張愛玲也是固執(zhí)的悲涼著。她在結(jié)尾輕輕的說：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的收場!胡琴還是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這樣讓人感動讓人震憾的傾城之戀，驚世的愛情傳奇，在世間是非常罕有的。而在張愛玲看來，這樣的經(jīng)典傳奇仍然是不安全不確定的，還有著許多未知的蒼涼的可能。溫暖的故事之后，張愛玲仍然覺得人生是無奈的，世態(tài)是炎涼的，有很多地方需要質(zhì)疑的，大有一言難盡之感，于是索性說，不問也罷。
她始終忘不了人生的悲涼，始終一邊在平凡的熱鬧中冷靜的祈禱著溫暖故事，一邊在想象和等待著人生中無數(shù)場將要到來的悲涼。這是張獨有的深刻，正是這種深刻與異常的冷靜讓她的文字有著獨特和非凡的藝術(shù)魅力。何況花開花落，陰陽盈虧原本也是人生的一種真實和客觀。我突然想到，如果，如果洪蓮死而復(fù)生，范與白又會是何種結(jié)局呢?我想那一定不是一個好的愛情故事了。范與白的愛情是靠著一場千年難逢的傾城事故來成全的，也許是經(jīng)不起那一種最直接的考驗。誰又知道呢。那是另一個故事了，悲或喜，又是另一場冷暖了。
今時游走在張愛玲筆下民國的時空里，那種悲涼與無奈的氣息仍然濃烈而真切自另一個時空悠悠傳來。不過，時代在變著，今時的女人們只需要記著傾城時的那份真就好，我們珍惜著人生中每一場*的收場就好。翻過了一頁，自然會有下一頁。“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傳奇也在傾城之時真實的存在著。那個渴望溫暖的滄桑的聰明男子，那個善于低頭的含蓄的風(fēng)*女子，在一份以傾城巨大代價換得的幸運與平靜里相守著，相伴到老，當然是一場不壞的人生。幸運不外如是。男人與女人大概也就如此，人生大概也就如此。
